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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3章 君臣錄(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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範琦去見衡玉這件事, 他只告訴了他的長子。

一個已經被奪取權力的人, 又能做些什麽呢?

範琦望著這般沈不住氣的長子,心裏已經失望夠了, 想說些什麽, 最後幹脆默不作聲了。

他有心要教, 但那麽多年他的兒子還是半點長進也無, 朽木難雕啊。

想想自己的兒輩孫輩,再想想政治智慧連他都為之驚嘆的許衡玉,範琦不由得惋惜那樣的人不是自己族中後輩。

舉朝大半數人皆輕視許衡玉, 難怪他才是能笑到最後的那個人。

“父親可是要上書乞骸骨了?”

範琦之前就已經有乞骸骨的意向了。他已經老了, 這些時日大病小病不斷,還是在家中好好休養才行。他急著找衡玉,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出於對自己身體的擔憂。

範琦明明已經解決了心中最記掛的事情,但卻搖了搖頭, 給了一個完全出乎他長子意料的答案,“時機未到, 我這把老骨頭還要再堅持堅持。”

“不過……”範琦摸了摸自己已經全白的胡子, “既然葉家想更進一步,想要效法前朝的何家當何半朝,那我便成全於他。”

不久後, 朝中幾個重要官職出現空缺, 葉黨、範黨全都出手爭奪,但到最後關頭範黨總是棋差一步,那幾個官職均落到葉黨人身上。

趙函在任命詔書上蓋章時手都有些顫抖起來。

這幾個職位, 事涉朝堂的賦稅。兵部尚書本就是葉黨人,如今連賦稅都要插上一腳,葉家是要架空他嗎。

但已經到這個時候,塵埃落定,他已經騎虎難下。

詔書頒布下去後,趙函直接把乾清宮中一個前朝花瓶摔碎,已是勃然大怒。

範黨節節敗退,葉黨的聲勢一時達到了頂峰,再加上後宮之中有葉太後一直向著葉家,年輕的帝王手上的權力逐漸被蠶食。

範琦也好,衡玉也罷,都在靜靜看著葉家的烈火烹油,鮮花著錦之盛。

範琦以為衡玉還要繼續等,等葉家與趙函一道兩敗俱傷他好坐收漁翁之利。

但在趙函有所動作之前,衡玉卻率先出手了。

朝中突然傳出風聲,說當年先帝病危前曾經留有遺詔要廢除太子另立新帝。

這個消息一出,朝中風雲際動,不少剛被壓下的小心思再次浮起。

趙函在太後的寢宮中來回踱步,雖然母子之間因為葉家之故有了間隙,但在這件事上兩人的立場是完全一致的。

趙函幾乎只是剛得知風聲,他便聯想到了許衡玉。

若是先帝當真留有如此遺詔,定然是在許衡玉身上。

“無論許衡玉想要做什麽,陛下,他都留不得了。”太後柳眉一橫,話語中已經透出淡淡的殺意。

她當初就想殺了許衡玉,總覺得留他到將來必是個禍患,但許衡玉有免死金牌,又沒有犯下任何大錯,趙函沒有理由,便不願冒天下之大不韙動他,只是奪去了他的職位。

但到了如今這一地步,趙函眼中也閃過幾分殺意。

可他想不透的是,許衡玉在先帝駕崩當日沒有把遺詔拿出來,在他登基為帝時沒有拿出來,在他削奪他的權位時也沒有拿出來,現在這時候把這個風聲放出來做什麽。

許衡玉是聰明人,他應該知道,這個消息一放出來,他必然沒有了活路。

一直觀望局勢的範琦同樣被衡玉的手筆弄得有些糊塗,猜不透衡玉心思的他只能繼續觀望。

以羽林軍逼宮,以先帝遺詔廢帝,圈禁趙函以及葉太後。在葉尚書反應過來調兵遣將後,用虎符調動東大營的士兵,以謀逆之罪鎮壓葉黨的反抗。

權謀之術得心應手,不過是天色一暗一亮之際,整個京城已經彌漫著淡淡的血腥味。

直到上早朝,望著那空蕩的龍椅以及站在金鑾殿正中央的白色身影,還有不少人沒有反應過來。

“先帝遺詔,命我另擇新主,在擇定新的帝王之前,由我監國。”他把那道先帝曾經交給他的聖旨取出來,遞給站在文官一列最前方的範琦。

範琦早知衡玉定有後手,卻沒想到這竟然會是先帝遺詔。

範琦認真把聖旨看了一遍又一遍,終於擡頭,目光覆雜望著衡玉,“這道聖旨,的確為先帝親筆所寫。”

手握先帝遺詔,他的那些行為即為清君側而非謀逆。

既已監國,一國軍政盡在他手,之前被中途叫停的新政改革也重新開始。直到這個時候,衡玉才完全暴露自己的勢力與底牌。

羽林軍為帝王親衛,卻早已效忠於他。所以當日他才會如此輕易就能軟禁趙函與葉太後。

而葉黨、範黨中,不乏高官都早已倒戈到衡玉那裏。

先帝一直擔心他的安危,害怕一旦自己駕崩便無人護得住他。

但先帝從不知道在這些年裏他手底下到底蓄積了怎樣的力量。

也許……

衡玉想起先帝臨終前的字字句句,突然覺得,先帝是知道的,但他仍然在以自己的做法護著他。

“這一手,太漂亮了。”

範琦的身體早已每況愈下,精神勁越來越不好,太醫那邊一直讓他靜養不要操心。能放手的範琦全都放手了,唯獨在衡玉的事情上,他總是忍不住讓下邊的人打聽清楚,每次聽完,都忍不住要讚嘆一遍。

從那道先帝遺詔身上,他終於想通衡玉為何要在葉家最鼎盛的時候出手清算葉家和陛下。

先帝尚在時,葉家就經常阻撓先帝的政令,逼迫當時纏綿病榻的先帝冊立太子,多次冒犯先帝之威儀。

往覆雜裏想,去考慮政局,衡玉在那時出手的確不是最佳的出手時機。

但若往簡單裏想,其實他的用意並不難猜。

——就像一個孩子在用他自己的方式,為他所敬戴的人出氣。

衡玉監國之後,以雷厲風行的手段推行新政,這一次他已經大權在握,再也沒有人能夠阻止他推行新政,所以他直接快刀斬亂麻,沒有給那些世家貴胄太多喘息的機會。

宗室與世家俱恨他入骨,多次派人暗殺,卻每每鎩羽而歸。

而來自衡玉的報覆,卻淩厲而有效。

暗殺不行,終於有人開始在輿論上制造聲勢。

首先是京城傳出了攻擊他的流言,不少戲劇以他為原型,講的卻是佞臣誤國的故事。

衡玉從不在乎別人的看法,他現在重歸朝廷,忙著把之前被趙函等人喊停的項目又重新恢覆,人手方面多做調動。

等他空閑下來,方才聽說這些事情。

下面的人原以為他會動怒,但衡玉聽聞之後反倒起了興致,感興趣地詢問這些戲劇的細節,還挑了個空閑的午後去圍觀了那一出以他為原型的戲劇。

他坐在二樓,指著臺上扮演佞臣的人,對著已經白發蒼蒼的魏賢感嘆道:“這個扮演的人難道不該找個容貌更加俊秀些的嗎,既然是以佞幸晉升,帝王也是更喜歡長得好的佞臣啊。”

帝王也是人,面對長得好的臣子心情自然也會更加舒暢一些,所以自古以來能成為佞幸的,少有長得不好看的人。

在臺上扮演主角的人卻是陰柔多過俊秀。

魏賢跟了先帝一輩子,先帝駕崩前早已賜給他良田宅子,足夠他安安穩穩在宮外度過餘生。

但一個人住那麽大的宅子未免寂寞,衡玉大權在握後便將魏賢接到許府中。

今日魏賢陪著衡玉一道出來,聽他這麽一說,不由也笑了起來,“您就不擔心這些流言會對您造成影響嗎?”

衡玉指指自己,然後朗聲笑起來,“我可曾誤國?可曾媚上?那些人想得太簡單了,對百姓而言,能讓他們豐衣足食的人,他們恨不得立長生牌日日供奉。”

“我怎麽可能失去民心,日後盛世在我手中開辟,即使史書稱我一句幸進出身,判我蔑視君上皇權,也不得不致上華美辭藻頌我功績。”

第二日,戲劇的熱潮還沒有能在京城完全鋪開,關於衡玉這些年所做的許多功績都一一流傳出來。

懲治貪官,改革一些繁重不合理的賦稅,清查隱田蔭戶,把那些被世家豪族以不正當手段奪取的土地全部重新分給百姓……

在他的運作下,不過短短半個月,這些消息就已經傳遍大江南北。

他的確無竊國之心,但他需要民心,唯有民心所向,他才能一步步實現自己想要做的事情。

等這場輿論的對抗落下帷幕,衡玉方才去了柳苑見被圈禁起來,已被他貶為寧王的趙函。

趙函被囚禁在柳苑已經過了快三個月,這三個月裏,任憑他鬧喊絕食,衡玉都不曾過來看他。直到意志磨耗,不像之前那樣失去理智無法溝通,衡玉方才抽身來柳苑見他一面。

柳苑占地極大,這個地方本就是帝王行宮,衡玉只限制了趙函在外的自由,但在柳苑內,他吃喝不愁,想要去哪裏都可以。

這還是自那日逼宮之後,衡玉與趙函第一次見面。

已經平靜下來的趙函看到一身素服的衡玉,兩只眼裏終於還是忍不住泛起幽幽冷火與刻骨恨意,“許衡玉,你對得去父皇嗎?”

“正是為了先帝,我才不允許你將先帝籌劃了幾十年的新政毀掉。”

“先帝孝期之時,後宮之中有宮女懷孕,太後娘娘得知此事立馬將那位宮女處死,以免消息洩露。”衡玉望著趙函,眼底的厭惡再不掩飾。

太後處理得如此之快之狠,生怕這一消息洩露出去影響趙函的聲望。

但問題是趙函的一舉一動俱在他的掌控之中,在得知這個消息時,他便對趙函起了廢立之心。

“在孝期導致宮女懷孕,殿下,你的孝道呢?”

“殿下,我是為你好。這位置你不適合坐,就應該讓其他人來坐。”

“你要改朝換代?!”趙函眼瞳一縮,若許衡玉要另立新朝,他這位曾經的帝王難有活路。

“不。”衡玉輕聲道:“臣此生,永為趙臣。”

但,僅僅是這大趙天下的臣子,而不再是某位帝王的臣子。

“你就在這柳苑中了度此生吧,我不會殺你,以免無顏見先帝。”

趙函望著衡玉的背影,突然感到一股莫大的恐慌,他強撐著的所有偽裝終於崩潰,一個人在這水榭裏痛哭出聲。

衡玉聽到身後的痛哭聲,心底卻不曾泛起一絲一毫的漣漪。

先帝為把一個沒有禍患的帝國交到趙函手上,嘗試著做了多少努力。趙函卻一再偏頗葉家。

後來他在孝期做出那樣的事,辜負先帝對他的一派慈父之心。

他到如今幡然醒悟也已經晚了。

既然後悔,就在這柳苑之中用餘生懺悔吧。

衡玉踏出柳苑大門,迎著那浩浩落日縱馬趕回京城,馬速極快,他身上的黑色鬥篷在風中獵獵作響。

新政的改革勢不可擋,國家蒸蒸日上。

範琦已經做好了上書乞骸骨的打算,但他乞骸骨的折子尚且沒有寫好遞上來,宮中就已經得知他溘然長逝的消息。

衡玉得知這個消息時翻看奏折的手微微頓住,頷首示意自己已經知曉,直接下令命禮部盡快將範琦的謚號擬定,並按照臣子最高的規格賜下朝廷的葬儀。

範琦一死,內閣首輔之位就此空出來,以資歷論,衡玉點了戶部尚書為內閣首輔。

與此同時,衡玉也開始著手培養起新的一代帝王繼承人。

先帝膝下成年皇子有五位,未成年的皇子也有好幾位,衡玉最後挑中的人是一位美人所生的十皇子。

十皇子母妃位分不顯,生下十皇子沒多久就撒手而去了。

在皇宮裏,沒有寵愛不受關註的皇子註定生活艱難。衡玉時常在宮中,曾經與十皇子有過幾面之緣,在諸位皇子中,他的性情以及長相和趙信最像。

而且十皇子現在方才八歲,正是最好去教導的時候。

國家的下一任帝王,必須認同新政,支持新政。如此他方才放心把這個帝國交托出去。

新帝十六歲舉辦大婚第二日,衡玉還政於他,毫無留戀。

同年底,原戶部尚書、內閣首輔病逝家中,在點何人為內閣首輔時,新帝前去詢問衡玉,“朕點太傅為內閣首輔可好?雖然太傅之前不曾入過內閣,但以太傅的資歷,若任首輔一職定無人有異議。”

他眼中明顯帶著幾分期待。

衡玉一怔,望著這個被他一手教導出來的帝王微笑搖頭,“陛下,臣不入內閣,也不會當內閣首輔。”

“為何?”入內閣任首輔,幾乎可以說是所有文臣畢生追求。

衡玉終於把手邊的書本放下,望著新帝,眉眼柔和說道:“因為臣曾經答應過先帝,日後要做他的首輔。”

新帝知道,太傅口中的先帝,不是那個已經被軟禁於柳苑多年的廢帝,而是他的父皇。

“太傅希望父皇青史留名,父皇定也希望太傅能夠達到文臣最高榮耀的。”

衡玉卻再次婉拒了他,“文正是謚之極美,無以覆加,陛下若覺得臣功績出眾,不如待臣百年之後,賜臣文正一謚。”

經緯天地曰文,守道不移曰正。

能被賜“文正”一謚的官員,生前必是德才兼備,恪盡職守。

新帝被衡玉一路教導,直到如今成長為一任合格的帝王,受他教導良多,這“文正”一謚,他的太傅自然當得起。

建平二十年,衡玉病重。

建平帝出宮去探望纏綿病榻的他,突然覺得歲月對太傅著實寬容。

自他被太傅牽著走出那個寂冷的章霖宮,一直到如今,這二十載歲月似乎從不曾在他的太傅身上留下任何痕跡。

“陛下已經成長起來,臣沒有什麽要叮囑陛下的,只有一個請求。”

“先帝曾言,他在皇陵旁為臣留了一處墓穴。待臣死後,請陛下將臣與先帝葬在一起,讓臣為先帝陪陵,全了臣與先帝這一場君臣情義。”

建平帝緊緊拽著衡玉的手,哽咽著應了一聲“好”。

建平二十一年冬,一代權臣許衡玉病逝,陪葬皇陵,帝賜謚號“文正”,極盡文臣死後哀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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